- 故园碎笔
- www.nhnews.com.cn 宁海新闻网 2025-08-04 22:26:4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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赖小珍
儿时的家,就守在村头。
一条公路蜿蜒至此,这便是村庄的门户。那一班来去的公交,仿佛村庄沉睡的小狮。逢年过节时,四十分钟懒懒地蠕动一次;寻常日子里,却要一个多小时才醒来一回。
进村的路沿河伸展。家门前有一座石桥。桥宽十米,河面倒也不阔,不过二三十米,可过桥大公路,进村石子路,眼界倒也开阔。离家两百米的公路旁,矗立着百年老樟,枝桠间托着喜鹊的巢。那黑白精灵,在我的童年世界里翻飞——叽叽喳喳,忽高忽低,倏忽来去,仿佛知晓天地间所有的秘密与美好。我在门前古巴凳上写作业,累了,就抬头看看它们,痴痴地,总感觉它们羽翼所及,必是无比的精彩。
这一念想,成了我心底不熄的火焰,推着我一路向前。终于,大学录取通知书飞进了这偏远的小山村。姑父(整个家族中最说得上话的一位)指点江山般帮我的老父亲下了决心,将我户口从这个叫“大源山”的地方剥离。那一刻,我真切地感到雏鹰即将振翅的欣喜——我以为我自由了。
可如今,栖居在都市高层格子间,如鸟悬窠,上不着天,下不着地。每每回乡,便只当是一只可怜兮兮的报喜鸟,强撑着羽翼的光鲜。有时掬一抔故园黄土,却养不活花草;携一块故园的石,只堪压这覆瓮的文稿。为求一丝虚假的绿意,将自己活成了静夜里的仙人——仙人掌,仙人球,仙人条,仙人假山,还自欺欺人,美其名曰:仙人指路。看着这般光景,心底里对故园的思念,便如藤蔓,愈发缠绕得紧了。
那时的家真好啊!门对门,窗对窗。一家鸡叫,能牵动整个村庄的清晨,此起彼伏,奏响的是那世间最嘹亮的交响。谁家吆喝着下河摸鱼,左邻右舍便抄起网兜,下到河里,喧腾得那可真是全民皆兵。紫苏的清香,在各家菜园子里弥漫,讨一把,那不过是邻里间最寻常不过的交情。
我家据守路口村头,占尽地利。往家门口矮墙上这么一坐,便真有了几分“一夫当关”的气概。谁进谁出,谁往东头磨坊磨豆腐,谁向西头树林采蘑菇,知道得一清二楚。
我们家门前有十三级台阶,读过李森祥《台阶》的都懂得,这份乡土的荣耀。我们就坐在家门前的矮墙上,如同攀高登山一般,风一吹,迷走神经就带着我们的幸福与欢愉在这个身躯里撒欢地跑。那份安稳与开阔,是村里人实实在在的羡慕。
村里人每每走到路口,就会拾级而上,挤上我们家墙头。父亲最是憨厚质朴,总是笑盈盈地招呼;母亲也总会施予自家搓捻的新茶。这时,我们家便成了中央情报站,对全村的故事越发地耳听心记了:赖大家的女人又添了个胖小子;赖二家的女人竟然给记者写了一封长信,换来村学堂一套崭新桌椅;赖四家的媳妇跟人跑了,再回来,稚子都不认亲妈了。茶碗里的日子,就在这些烟火气的故事里斑斓起来。
我们家虽说是平房,可能是因为占地面积大(足足有三百多平方米的七间大屋),也并不显得寒酸。相反,冬暖夏凉,倒更像古时候大户人家的宅院。里头,那都是木制结构,只在大门一侧砌起泥墙。木板墙里木板床,床是父母结婚时的雕花木床,春燕衔枝图灵动可爱,衬得整个屋子莫名地讲究起来。
然而,论起吃食,却又极不讲究了。用母亲的话说,有的吃,那是“一碗鱼腥,打破饭浸(蒸饭桶之意)”,没的吃,便就“回家吃黄昏(吃晚餐之意),没菜豆腐官(豆腐干之意)”。乡野人家,也没那许多繁文缛节,自己削的竹筷,甩甩水,往胳肢窝下一蹭,便是最干净的餐具。除却年夜饭,关门大吉,阖家围坐;平日里,极少正经端坐拘泥桌前。往往端了粗瓷大碗,或踞于门前墙头,或席于路边阶前,甚或下到公路旁穿村看热闹,一扒拉就是一餐。偶尔扔到墙角路边的肉骨头,瞬间可以把培建家的大黄狗引了来。有时,乡邻随口甩下的几句闲话,咸淡正好,便成了下饭的好菜。
父亲平日里寡言少语,可却是出了名的勤劳。东家建房,西家拆瓦,上山伐木,下河挑沙,村人都会找他去帮忙。父亲俨然是个人前走动的大人物,而我自然就成了跟在这个大人物后面的小人物了。不承想,风终有止息日,月亦有隐没时。露珠闪闪,跟着跟着,我就没得跟了……
岁月如河,奔流不息。当故乡的轮廓在记忆里清晰,故园也在现实中愈发遥远。也许,这便是成长:我们奋力挣脱土地的引力去追寻天空,却在飞翔的眩晕里,最终看清了人间最初的灯火。就让故乡成为心底里那块温润的玉吧,在夜深人静时拿出来摩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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